在我国,法律规定男性的退休年龄在60周岁,女性在50周岁或55周岁。然而,当年轻人都在许愿“提前退休”、为“延迟退休”心烦不已的同时,68%的老年人在退休后仍有强烈的就业意愿,三成以上希望通过再就业贴补家用。
这种现象不仅仅发生在中国。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2021年的报告,在75岁及以上人群中,未来十年劳动力将增长96.5%。
显而易见的是,生活压力没能随着年老而减少,反而促使更多低龄老人走出农村县城,试图在大城市寻找更多工作机会。
2020年秋天,52岁的春香失去了县城的工作,直到今天也没有拿到做茶厂女工4个多月的5000多块钱工资。那是充满焦虑的一年,为了给自己攒出一份养老钱,春香与60岁的丈夫一同来到女儿张小满所在的深圳求职。在宏大叙事中,那是一座速度至上、充满奇迹的超级城市。
春香在深圳找到了保洁员的工作,从此游走在不同的建筑物中——超级市场、政府大楼、各式写字楼。春香每天只上工8小时,这在保洁员群体中是少数,大多保洁员会连上两班,16个小时,这意味着他们的休息时间非常少。
每天,春香会接触到近30种清洁工具。其中最繁重的工作是需要在9点前打扫6个卫生间,包括12个小便池和24个马桶,平均3分钟要清洁一个。不戴手套可以工作得更快,但清洁剂会腐蚀手部肌肤,一个新的马桶刷只用二十天就光秃秃的了。
靠着这样的努力,春香在深圳留了下来。女儿张小满在深圳工作快10年,母亲的到来如同石子掉进水面,在她生活中荡起一层层涟漪。
她陪伴母亲找工作,而后更是与丈夫一起去帮母亲干活,也见到了更多漂在深圳的老年打工者。她把这些故事写成书籍《我的母亲做保洁》,记录下母亲的打工史,呈现深圳大龄、甚至超龄保洁员群体的生活面貌。
一个没有退休金的大龄打工者想要养活自己,需要做到什么?以下内容根据张小满的讲述和书籍整理。
2020年整个春天,父母都呆在陕西老家的商南县,一个位于秦岭南麓的小县城。
对父母来说,那是一个被焦虑围绕的春天。大半辈子靠打零工赚钱养大我们姐弟俩的父母,找不到赚钱出路了。2018年,表叔曾给母亲介绍了一份做住家保姆的活,她一整年都在山脚下的别墅里当保姆,照顾某位董事长的妈妈,一个月2000块。等到疫情来了,雇主不希望家里有外人,保姆便做不下去了。
母亲尝试在县城找找其他活干:养猪场厨子、超市理菜员、茶厂女工、蘑菇采摘员……这延续了母亲以往的打工经验,只是更加琐碎、持续时间更短。更关键的是,母亲左膝确诊滑膜炎后陆陆续续治疗了一年多,虽然有所好转,但也无法支撑她继续做需要长时间站立的繁重体力活。每次跟母亲打电话,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焦虑更深一层。
夏天,我开始建议母亲来深圳试试,其实本意只是想让她来深圳看看我、休息一段时间。但我了解她,如果这么说她一定不来,我必须给她解决问题。母亲是一个以挣钱为信仰的人,我提出会帮她在深圳找一份工作。
他俩带了很多行李,两个人都肩背手拎的:干木耳、干芥菜、干南瓜丝、干辣椒、干玉米、从老屋门前树上打下来的白花花的核桃、辣椒酱、两双在县城大润发买的软底方口鞋——她计划在找工作的时候穿。深圳没有冬天,但母亲包里春夏秋冬的衣服一应俱全,甚至还带了羽绒服。我这才意识到,她找工作的决心居然这么强。
我的母亲春香出生于1968年,外婆连生了六个儿子后,又连生了3个女儿,母亲排行第八。因为众多无可奈何的原因,她小学三年级只上了几天便辍学了。因为不认识多少字,不会普通话,不会骑车,智能手机用得也不太顺溜,母亲无法单独行动。对于能否找到工作,我们心里都没底。
在经历了一周的休整之后,母亲开始催促我给她找工作了。我希望母亲还是能跟我们住在一起,在工作之余还能有自己的生活,于是工作就从我们住处1公里范围内找起,这样可以选择的工作种类也十分有限。我在求职网站上给母亲投了40份简历:
项目经历:在建筑工地、国营农场、大型矿区做过工人、养殖员以及厨师,生活经验丰富,吃苦耐劳,干活利落。
招聘网站似乎还没有充足经验应对这个年纪的打工者,我们一直没有找到非常匹配的岗位,要么地址偏远、要么需要上16个小时的连班,像是钟点工、家政工这类需要灵活使用智能手机的工作也只能先放弃。
她去楼下的商场、写字楼和小区,问那些正在工作的保洁员是如何找到现在这份工作的。在经历一些否定和拒绝之后,她在一家高端商场的门前,遇到了一位身穿灰白色工作服的大叔:“这个商场正在招保洁。”
从大叔手里,我们拿到了管理保洁员的经理电话,我带着母亲去负一层的管理处找到了经理。那是一个很有趣的大叔,从农村到深圳干了几十年保洁,后来慢慢做到管理保洁员的“经理”的位置。
所谓的面试非常简单,只是问母亲之前做过什么工作。母亲只会说方言,我帮她翻译成普通话给经理说。接着,经理拿来了一张表格,表示母亲可以留下来工作。比起合同,那份表格更像一份告知书,告知保洁员的工作职责,以及不能做哪些事、如果做了要受到何种惩罚云云。
我帮母亲填表,录入基本信息,又带着她录入指纹。母亲的合同上写明,全日制员工一个月可以休息4天,每天工作8小时,一个月2500元;每天工作16小时,5000元。4天休息日如果不休的线元一天,没有五险一金。
后来我妈很羡慕环卫工人因为他们有养老保险。许多环卫工在深圳干了20多年,退休金一个月可能有一两千块。
当时,深圳的最低工资标准为全日制劳动者每月2200元,非全日制劳动者每小时20.3元。在母亲未来的几份保洁工作中,工资永远都比最低标准略高一点点。应该说,深圳几十年来都是如此。
在陪母亲面试入职的过程中,我加上了经理的微信。偶尔碰上母亲加班太多,我会去找经理说我妈需要休假,他一般也会答应。
因为挣钱对母亲的吸引力太大,有时候她自己不愿意休息,我会跟经理商量,希望不要把这些工作安排给她,就让她不知道有这件事就好,想起来跟父母送小孩去上学也没什么区别。母亲很开心,因为其他保洁员叔叔阿姨都是没有孩子带的,她是唯一一个。
就这样,母亲得到了她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——商场保洁。她拥有了一套工衣、一个名牌、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、招行工资卡,穿上了县城超市买的软底方口鞋,决心为自己攒出一份养老钱。后来母亲又去到政府大楼、写字楼,做的也都是保洁工作。
签完合同,母亲便跟着另一位保洁阿姨走了,看着她的背影,我有些担忧。她胆子大、踏实肯干,哪怕只会方言也可以跟同事们沟通保洁。我更担心她的腿,为了得到这份工作,入职时,她隐瞒了自己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。
母亲并不是保洁员中唯一隐瞒自己有慢性病的人。后来我才知道,为了得到一份工作,许多叔叔阿姨都在忍耐着身体的不适。
在深圳,不只楼宇大厦,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需要保洁。它包含擦除、冲刷和净化,是苦工、单调作业和体力劳动。
像我妈这样的女保洁员一般做楼层里的清洁比较多,男保洁大多负责大楼外围,许多外墙需要用压力比较大的水枪冲洗,需要力气更大一些。
你可能难以想象,在深圳高级写字楼,一个保洁员要完成他的工作,需要将近30种工具:灰色拖把、墨绿色水桶、尘推杆、垃圾铲、洁厕液、洗衣粉、十余种化学清洁剂、玻璃刀、水刮子……
母亲习惯把常用的清洁工具放在手提桶里,有十多斤重,走到哪提到哪。这一习惯导致母亲右肩经常疼痛,下雨天,她的右手甚至无法推开楼梯道的玻璃门。
每天上午9点前,母亲需要清扫24个马桶和12个小便池,平均3分钟要清洁一个。她有时会带上塑胶手套,但大多数时候她省略了这个步骤。手套会让她的手指变得不灵便,无法快速干活。
就像我们偶尔也会碰到厕所没有冲水的情况,母亲遇到这种不文明现象的频率要高得多。流在马桶边缘的经血、一节节被扯断的纸巾、永远扔不到垃圾篓里的卫生纸。母亲忍受着臭味、尿骚味和血腥味,却并不觉得恶心,“这是工作。”她说,“一个新马桶刷只能用二十天就光秃秃的了,如果不是为了挣钱,谁去刷马桶?”
我妈到现在也不认为保洁是一个光荣的职业,保洁员群体普遍都有这样的心态。在母亲的同事中,有一位阿姨。她的女儿女婿不认同她做保洁,所以阿姨每次回家都需要把衣服脱掉、摘下头上蝴蝶结的发圈、换上新衣服,好像这件事从不存在一样。
大卫·格雷伯在《毫无意义的工作》中形容这是“狗屎工作”:这类工作往往是蓝领工作,从事者按小时拿钱;这些岗位对社会来说必要且有益,但这些从业者收入很低且工作环境糟糕。
9点之后,白领们来到工位,开始一天的工作,保洁员们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大部分工作,焕然一新的卫生间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母亲的工作进入第二阶段:来回走动、不断擦拭,保证不被投诉。
比如说洗手间的洗手台,保洁规定是台面不能有一滴水,如果我们留心的话可以注意到,每次保洁员都在旁边,你洗完手他们就会去擦拭,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反复做着这一件事。
我妈负责三层楼,如果第一层被投诉,她需要赶快从另一层跑到下面去把水擦干净,还没等缓口气,可能第三层的投诉又来了。监督者(通常是物业)拍完照就走了,外包清洁公司经理会把照片发在群里,处于更低一层的清洁工则需要立刻处理。权力就是这样一层层压迫下来。
到后来母亲也学会了反抗,她在群里发语音,尽管别人也不一定能听懂她的方言,但她告诉督管:“洗手台面上的水避免不了,你还能管着不让人上厕所?我中午难道不吃饭,一直等着人上完(厕所)?”我觉得她非常勇敢。
有时候母亲也会困惑。当她敲厕所门无人理睬时,她总是走进去又退出来,等一等,走进去又退出来。但无论她如何暗示,对方就是不出来。母亲问我,“这里面的人是蹲厕所上班吗?哪个老板倒霉请了他们?”
我无法回答她,为什么年轻人要躲在厕所里,一呆就是几十分钟。因为就我的职场体验来说,在高强度的竞争压力里,有时候,厕所确实可以让人平静。
母亲讲完她在厕所的遭遇,还不忘提醒我:“你在公司上厕所的时候,听到阿姨打扫卫生的动静,你一定要尽快出来,不要让阿姨等,等得很着急。”
母亲把她那一套乡土社会的逻辑迁移到城市,终于在深圳找到了生活的缝隙,顽强地存活下来。她认识了附近街道的环卫工阿姨、分拣垃圾的阿姨和工作场合的同事们,找工作也不再依赖我的帮助。
反而是母亲的工作带我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面——一个属于底层的世界。这个世界中不乏条件较好的叔叔阿姨。有保洁员的女儿在深圳买了大房子、老家还有楼,也有阿姨的儿子成绩优异,在北大读书。他们做保洁不是因为缺钱。
比如有一位茉莉花阿姨(化名),她打麻将上瘾,一旦在家就会被身边的邻居阿姨拉着打几圈,一晚上输上万块钱,她来做保洁只是想要分散注意力。这意味着当她们遭遇不公平待遇或是严重投诉时,有说走就走的能力,就像年轻人存够钱就有勇气裸辞一样。
但大部分都是像我妈这样的情况。年纪大了,在县城不好找工作,或者已经在深圳干过很多年了的老人——他们做过各种底层苦工,也参与过对这座城市的建设,但到了五六十岁,他们发现找不到工作了。在我母亲接触到的这类老人中,很大一部分来自江西、四川、湖北、湖南的农村,之前在餐厅刷碗或是工地搬砖。
事实上,做保洁也有年龄限制,一般在五六十岁左右,六十岁以上想进去就很难了,我和我妈遇到的在50-65这个年龄区间的叔叔阿姨比较多,如果不做这个,他们也不太可能找到其他工作了。
我见到年纪最大的是一对70岁的保洁夫妇,他们子女的经济状况不太好,只能靠老两口挣钱来托举在县城生活的儿子儿媳。夫妇俩每天上16个小时的连班安博体育官网,早上6点到,晚上11点才走,基本上没有休息时间,如此工作十几年,很少离开那栋大楼,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大概能挣七八千块。
他们已经是超龄的保洁员,为了不被公司辞退,一直给经理求情让他们能留下来。我相信他们一定攒了一些养老钱,但回老家看到孩子条件一般,也闲不住。
但他们年纪实在是太大了,为了留下来,只能永远不请假、一直这么干下去。尽管他们没有保障,也没有合同,相当于是黑工,但这对他们来说却是珍贵的机会。
我见过一天打工最多的是老周,他与我妈妈是同事。算上保洁员的工作,他每天要做3份工:
老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,换取一个月9300元的工资,在同乡眼中是值得羡慕的存在。他2002年来到深圳,一直在做与清洁相关的工作,一开始工资只有500块。这二十年里,他用做保洁的钱养大了子女,帮儿子买房、娶媳妇保洁,现在年纪大了,挣的钱仍要补贴儿子。老周打算再干5年,等70岁退休。
这似乎是母亲那一代农村人的宿命,流血流汗养大了子女,但孩子没能争取到更好的生活,以至于他们老了要养活自己,甚至继续养活家庭。我隐隐觉得,他们可能是最后一代这样努力工作的父母、也可能是最后一代会这样为子女牺牲的父母。
在他们的观念中,没有“退休”这回事,只有“到干不动了为止”。总结起大半辈子的打工生涯,我母亲曾对我说过一句令人难过的话:“一辈子一点儿都没偷过懒,腿都做跛了还要做。”
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,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,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,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。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。安博体育